她眼中的沧海

仿佛真的曾有这么一天。

    桃花开得如锦如霞，从絮软的云端铺到了眼前。女孩子呵呵地笑着，轻捷的雀子般纵上了花巅，踩下缤纷落英雨。白眉长须的老人家颤颤奔过来，迭声呼到：“湮儿，湮儿，下来练功……”

    女孩子转身，吐吐舌头做个鬼脸，倏字就跌进了师父怀里，一把扯住老人蓬松的银须：“湮儿要吃桃子！湮儿要吃桃子！”

    故事外的我们遥想，故事里的戏子神伤。天只有明净的色泽时，那西峨日子是所有梦的起处和归宿，物是人非，只余往事空悠悠。

    奏一曲东风破，满襟苍凉。他与她残破的爱情，随她的生命在百年的时光里余音不散，一个人守候的天长地久，两个人捐弃的海誓上山盟。忆起那么一句话，他可以为她做一切，但她永不能成为他的所有。她懂他的心怀天下，爱他的清隽高洁；而他眼中她是轻捷纵跃在碧草间的小鹿，他眷恋她的灵动，却不曾明了她的执着。

    在最阴暗的角落，她用这一生最鲜亮的年华去守护去任性去倔强，她从不是一个决绝的女子，舍不下是因为爱着善良着，真正深重的感情没有人可以貌似潇洒地说放就放。每一诶，从窄小的窗和昏黄的烛里看他和他的妻举案齐眉，而她的手在血水与泥淖中褪去了白皙。

    痛不痛？那自是刻骨。

    只是，她最终留下的缘由已不只是他们的爱恋，更因为她已相信了他的信仰。那样昏昧肮脏的乱世，她认定他会是涤尽污浊的清流，会是破开彤云的曙光。苍生何辜？所以她一定要守住这唯一的一星温暖爝火。所以她甘愿默然转身，在黑暗里为他阻住涛天的浊浪。她以如此孤单而倔强的姿态与他并肩而战，为的是风雨飘遥中乍现的那么一丝希望。

    然，那个陷入泥沼里的男子是否还会记得，青葱年少时，他曾执起一只纤细的手，在江南绿杨烟柳的青石小径上，一回回漫漫地走？又是否会在夜寂月明时，不经意地忆起女孩子一遍遍挥剑扬眉的飒爽，一次次回眸抿唇的笑？她会是他的安慰么？

    只有愁，只有愁。人心本是不可捉摸的东西，曾以为不逾的什么，不过隔了一场飘零的雨，便只剩寂寞孤鸿影。芳菲再开，新燕再来时，身边就已少了你。

    不过倥偬当年，断了便断了罢。

    可是偏偏，他在这尘世里弄脏了心。清正耿介的名声下，有什么已悄然变化，而他不自察。那些书生意气慷慨之志，在弄权者的手腕中显得那么稚拙而苍白。竟是一场幻梦，素衣沾尘，或许他亦有所觉，不过宁沉在这梦里酣睡，如此，只生总还是有有所希冀，前路上总还是能见微光。夏语冰，这个人的一生是一场认真而残忍的玩笑。

    但于她，那是背叛。长久支持她的信念忽然间崩塌，余下一片茫然与荒芜。以为她的心会就此枯萎，幸而我终是错看。那个女子只是悲悯而凄然地回望，转身后，所有尽归淡然。

    只是，她倦了。倦得无心亦无力再去明晰地分辨是非。她温婉地笑着，竭力去救助那些陷于困苦的人们，不再怕伤害，也不剩什么可以被刺伤。家国之恨，朝野之争，离她都远了，白衣女子卓然立着，为所有眼见的不平而拔剑，淡漠了国与族的界限。她的眼中，无论是怎样的理由都抵不过生命的贵重，无论是谁都享有生存和快乐的权利。

    她比她爱过的人要坚定，不因人世间罪恶的显露而动摇，即使是谎言是背叛，她只是近乎毫无原则地原谅。而很多时候宽容比仇恨更要勇气，那需要直面腌臜的凝定和直抵人心的坦然。如此凛然的女子，我不敢怜惜，只能景仰。

    然，世上从不会少了被仇恨和利欲蒙弊的心，宽容便成为了工具，将她送入绝地。淡金夕阳下，她阖起厚重的石门，隔绝了茫茫大漠与森森古墓，也隔断了她遥望天涯的视线。她原谅了，却掩不住汹涌的失望，原来这人世本不是凭一己之力便可改变。她消弥不了山与海的距离，只能在荒芜里搁浅。

    不要说宿命，宿命只是破碎风中，离人喟然说起的玩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