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一阵砂风过去了。茫茫大漠悄无声息地延展着,无边无际。
烈日透过黄蒙蒙的空气射下来,灼烤着这一片胡杨林——沙暴之前还看不到这片林子,大风移走了整座沙丘,才令这一片胡杨树重见天日。驼铃摇响,一匹失群的骆驼向胡杨林蹒跚而来。它的身后,拖着一根缰绳,缰绳的另一端埋入了黄沙底下。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,“哗啦”一声,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被拖了出来。
骆驼回过头,在那人的头部嗅着。“唔”……原本死去般的人竟然动了动,满头银色的铃铛发出了流水般细碎的声音。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,用小刀割断绑在腕上的缰绳——沙暴来临的时候,她及时将自己和骆驼绑在一起,避免被沙暴吹走。这个下意识的动作,果然救了她的命。
她牵着骆驼,慢慢走到胡杨林里。当她发现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和水气时,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,膝盖一软,跪倒在地。这几年来奔走于西疆,出入戈壁大漠,看到过很多旅人的尸骸,其中多半就是因为焦渴而死去。到如今,自己也将要成为那些堆积在丝绸古道上的尸体之一了吧?
羌笛陇头吟,胡舞龟兹曲,假面饰金银,盛装摇珠玉。曾一舞惊动边塞二十城,被誉为“天舞妙音”的她,是酒泉郡方圆数百里最出色的舞姬。无论是中原来的商人、还是波斯来的珠宝大贾,甚至拜占庭帝国过来的传教士,在看过她的舞姿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:那样的舞蹈非人间所有。僧侣说:那是飞天之舞,是天女捧花佛前,闻佛陀妙音诵经而飞舞盘旋,散落飞花;传教士说:那是落入凡间的天使,张开雪白的双翅起舞于耶和华面前,使主喜悦,期盼能重回天堂。
然而,此刻的她,已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绝代风华。褴褛的衣衫无法遮盖她已经裂开的肌肤,她抱紧了开始曝皮的双臂,躲到胡杨林的树影下,把身子缩成一团。
不会就这样死在沙漠里吧?若不找到那个人,怎可以死在沙漠里!多少年来,那个人一直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,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始终在某处望着她。她喃喃自语:“高昌……高昌古城,到底在哪里呀?”
“高昌古城?”恍惚中,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,“不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!”
她勉力抬头,终于看到了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——青色的衣袂从一株胡杨树上垂下。逆着衣袂看上去,是一双修长的手,握着一支青色的洞箫。衣袖再上去,是平而宽的双肩。一双眼睛亮如秋水,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斜飞入鬓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的困顿饥渴而产生了幻觉,在她抬起头沿着青色衣袂看到树上那个人时,眼前的一切景像忽然间都变了:眼前依稀是山峦层叠、奇峰苍翠,高耸入云。重峦叠嶂中,一袭青衣飘然而至,驾着一道雪亮的电光——竟是一名青衣束发的仙人,坐在飞剑上从云中飞来。
“迦香……”仙人叫出了她的名字。
“灵修!”仿佛梦呓,她脱口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。
夜了。胡杨林里升起了一堆火,枯枝“噼噼剥剥”地燃烧着。青衣客坐在火堆边,神色专注地拨着火。漆黑如墨的长发宛如流水般一直垂到沙地上,长箫已经收在腰间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迦香又问。
“我是灵修——你不是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了么?”青衣客停下了拨着火的手,微微笑了起来,“迦香,我在往高昌古城的这条丝绸古道上,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。”
“灵修?”迦香愣了一下,茫然反问,“灵修又是谁?”
灵修的手猛然震了一下,定定地看着迦香,那眼神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悲哀。果然忘了么?所有灵气都散去了,凡尘俗世中的迦香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迦香。火光映着他的脸,笔直的眉骨和鼻梁凸现出英挺的线条,宛如优美的石雕。
“你要去高昌古城?”灵修无法回答迦香的问题,他只得转移话题。
“是的,是的!”一提到高昌古城,迦香就迫切地追问,“高昌古城怎么走?还远么?”
“为什么还要去那里?你什么都忘了,却还记得要去那里?”灵修的眉间涌起看不见底的苦涩笑意,“是要去找罗莱士么?”
“罗莱士……是的,罗莱士。”迦香突然激动起来,“我从生下来起就记得这个名字——从小到大,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,我梦见一个人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地方,拼命地拍着墙壁叫着‘罗莎蒙德’……
“我要找到他!”她拉紧了褴褛的衣襟,“这几年来我一个个边城地找,想找那个梦里的古堡。酒泉、楼兰、龟兹、于阗、疏勒……但是,都没有看到那个地方。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?认识我的姐妹都说我发了疯,为了一个梦,就这样上天入地地找。
“后来我从一卷破碎的羊皮纸中,看到了一张古城的地图——那上面画出的一切,居然和我梦里看到的地方一模一样!我才知道那是高昌城,一百一十年前已经毁于战火的高昌古城。我要去的就是那里!”
“是那里?”灵修茫然地重复了她最后的三个字,语声空洞得有如回音,“是那里。”
“你知道在哪里,对不对?”迦香喜悦地叫了起来,想去抓住他的衣袂,却发现青衣客在一瞬间动了一下,迅疾无比地滑出了一丈远——他甚至连盘膝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一下,就这样一眨眼平地移出一丈远。
“啊?”看到这样不似人间所有的飘忽举动,迦香脱口惊呼——即使她以灵动迅捷闻名于大漠舞者中间,也远远达不到这样动静结合、宛然天成的地步!这个出现在沙漠胡杨林里的青衣人,难道是……神仙?
“渴了么?”仿佛要印证她的猜测般,灵修抽出了青色的箫,只是在指间微微一旋,便化成了一柄清光夺目的利剑!他回转手腕,“唰”的一声将长剑刺入面前厚厚的砂土。那一剑拔出时,清澈的水居然随之涌出!
青色的剑,长不过三尺——而这三尺之剑居然能刺穿万尺深地的泉脉?那绝对不是凡人的力量……这个人,是仙人么?
水一波波地涌出来,平地里片刻间就汇聚成一个浅浅的池塘。碧水一圈圈荡漾开来,倒映着天上无数的星辰。奇异的景色,让迦香一时间宛如置身梦境。
“我从蜀山来。”灵修剑眉一轩,淡淡地说,“我叫灵修。”
“灵修……灵修。”再次听到这个名字,迦香心里忽然一动,有说不出的奇异感觉,她脱口问道,“蜀山?你是剑仙!”
荒漠的苍穹下,一池碧水微微荡漾,仿佛一天的星斗碎了又合。
离合的光影下,迦香除掉身上破碎不堪的衣衫,将整个身体浸入水中。温凉如玉的泉水从地底不停涌上来,拥住她美玉般的身体。宛如明珠去尘、白璧重光,光洁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被碧水洗出,恢复了平日的白皙。
忽然间,她在水中看到了蜀山——她从来没有去过蜀山,可那个幻影一浮现在水面上,她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蜀山。山峦之间,白云千幻,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乘着飞剑,来往于云雾之间。
“迦香……迦香,你记起来了么?蜀山的那些日子,你记起来了么?”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,一只手按上了她赤裸的脊背,“一切终归都会有个了断啊。”不知何时,灵修来到了水中央,低下头看着她,轻轻抬手将她拥在怀里。
“你不是说不看的么?”迦香又惊又慌,交叉着双臂抱住赤裸的肩头踉跄后退,睁大了眼睛看着青衣的剑仙,“你、你……剑仙难道也……”
“迦香。”感觉到了怀中女子身体的颤栗,灵修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,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。一百年的轮回后,怎么变成了这样?“迦香!”灵修再度低唤了一次,那样的声音却让闭着眼睛惊慌失措的迦香震了一下。那个瞬间,迦香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“你是灵修……你是灵修?”迦香喃喃重复,感觉按着她脊背的那只手浸透出冰凉的水波,直透入她心神,驱散了浓重的迷雾。她忽然间又是一阵恍惚,抬眼看他:“你是灵修……我认识你。我是迦香……”
“是的,你是迦香——蜀山的剑仙迦香。”手按着舞姬柔腻白皙的颈部,灵修感觉手心里有什么力量在拼死抵抗着,不让他的冰心剑诀透入这个女子的躯体,“把前世记起来吧,迦香。”他凝聚了全部修为,加大了手心的力道。谁料迦香的的血肉之躯却已然抵受不住这股力道,一口血从她嘴角喷了出来。
“迦香!”灵修大惊,收手抱住委顿的女子。
“不,我是舞姬迦香……酒泉郡的舞姬迦香。”舞姬喃喃自语着,昏倒在荡漾的碧水中,“我要去找罗莱士……高昌……古堡……飞天舞。”
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金色的砂砾上时,迦香醒了过来。
她发觉身上披着簇新的紫色衣衫,衣衫上点缀着细碎的紫色晶石,璀璨夺目,在晨曦中宛如天边朝霞般绚丽,竟非人间所有。她有些诧异地拢紧了衣服,发现居然是比着自己身材裁剪出来的,无处不合身。地下泉呢?那个叫灵修的剑仙又在哪里?
“是梦……一定是梦……”迦香捂着脖子喃喃自语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涌动,眼前突然闪过黯淡的一幕:厚实密闭的空间、苍白流血的双手、湛蓝色的眼睛、绝望的呼唤和挣扎……宛如十几年来的每一夜。
“罗莱士。”她扶住胡杨树,大口地喘着气,“罗莱士……高昌……”一只骆驼踏着软沙来到她身边,温驯地闻了闻她的手。正是昨天救了她一命的那只骆驼。迦香看着前方的漫漫黄沙,爬上了骆驼背。
驼铃叮当,摇响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。她不敢再去想有关于昨夜的一切,闭上了眼睛,一任骆驼前行。她将手伸入囊中,想取出水袋。蓦然,手触电般颤了一下,继而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——一把雪亮晶莹的紫色长剑,在她手里流转出清光万千。
“紫电。”迦香迎着太阳拔出了那把剑,口中喃喃自语,“原来不是梦……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。”
“你是迦香……蜀山的剑仙迦香。”灵修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起来。
胸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蔓延开来,她捂住胸口,剧烈地喘息着,努力去思考昨夜灵修的话。
“不用怕,到了高昌古城,一切都会有个了断。”隐隐中,记得灵修曾那样说。
驼背上的迦香抬起头来,看着朝阳下金色的古城。砂风吹起她的长发,猎猎飞舞。无论如何,即使孤身一人,她也要去高昌古城,将一切做个了断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