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03月26日11:10 南方人物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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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琪 图/姜晓明
她曾自杀未遂,在绝笔中她写道:“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如此不公?我老老实实地做人,却要被人当动物一样围观,被人家骂,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承受了”
梦琪说,在她的记忆里,七年前手术台上的那一刻,竟是二十多年生命中最为平静的时刻。
氧气面罩扣到了脸上,医生对他说,别紧张,现在你开始深呼吸。他闭上了眼睛,想到即将和这副陪伴自己20年的男性身体永远告别,一幕幕如同放电影一般闪过,“有点像人死前的感觉”。
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一副男性躯体里的一对龙凤胎,妹妹即将诞生,哥哥就要走了。无影灯散射出淡黄色的光笼罩在他的脸上,朦朦胧胧中,他隐约听到医生说了一句,“心跳有点快”。那是他作为一个男孩的最后一丝意识。
再次醒来时,一位女护士捧着一束花站在他面前,笑盈盈地对她说:“好了,现在你终于和我们一样了。”
这天是6月30日,是“他”20岁的生日,也是“她”的生日。
“假姑娘”
他一直相信,上帝错把一个女人的灵魂放进了一个男人的躯壳里。
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,姐姐比他大6岁,一家人都指着他这根独苗传宗接代。而他小时候却最喜欢穿姐姐的花裙,把姐姐的小口红往自己的嘴唇上抹。母亲倒觉得他打扮成女孩子很好看,只有父亲为这件事情狠狠掴了他一耳光:男孩子就应该有男孩子样,怎么能穿女人的衣服?
周围邻居也觉得这个男孩看着像个小姑娘,走路俏俏的,老爱和女孩一起玩跳皮筋。男孩们则笑话他是“假姑娘”,还有人暗暗叫他“二尾子”。他不懂什么意思,但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词。
更为现实的问题则是上厕所,这个看似无比简单的问题,却逼着他每天要在“男”和“女”之间做艰难的抉择。“那时候上学我从来不喝水,因为喝水就要上厕所,要去男厕所我可不干,可是当时我又不能去上女厕所,我只能忍着。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向厕所,母亲一直不明白,问为什么老要憋到回家呢。”
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怪胎,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,有好几次,他鼓足了勇气想要问母亲,话到嘴边却张不开。“觉得一团气压在胸口,放不下,就那种感觉。”
16岁的时候,他考取了北京一所知名的艺术院校学习声乐。暂时逃离了压抑的生活环境,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。
在学校时,他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“易性癖”。书上说,易性癖是指从心理上否定自己的性别,认为自己的性别与外生殖器的性别相反,而要求变换生理的性别特征,俗称“变性”,属于性别身份识别障碍。此种行为男女都可见,以男性较多,男女比例约为3∶1。
书上还提出了一些建议去排解和治疗这种疾病。他看都没看就扔到了一边。
“重生”
来到北京的第4年,他决定结束这段“身心分离”的痛苦生活,为自己打造一副女人的躯体。
手术前,他回了趟东北的家。把隐瞒了整整二十年的秘密第一次向母亲坦白,“我说,妈妈,我想成为一个女孩,想做变性手术。”
他的母亲一辈子在机关工作,一直以儿子为荣,平日里也觉得儿子有些瘦弱,还经常叮嘱他,有时间多锻炼锻炼。她万万不曾想到,儿子竟然说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。
“我妈当时愣住了,那种感觉就是不相信我自己在说什么,惊呆了,就是惊呆在那儿了。后来过了一会儿,眼泪就下来了,就觉得接受不了。”
临走时,母亲带着他去了趟公园,跟他一起照了很多相,男孩的照片,“我知道我妈的意思,她可能想留着她的儿子,留住那个瞬间吧。”
他说他最喜欢看的一部电影是科幻片《铁甲再生人》,一个高度智能的机器人矢志不渝地想要成为真正的人,不断将身体的金属部件换成肉体,结果发现离真正的人还差一步之遥,就是无法像人一样自然死亡。为了实现夙愿,他最后选择了自尽,换去一瞬间成为真正的人的幸福。
他说这部电影自己看了几十遍,“反反复复地看,每次都可以看到泪流满面”。
他说自己宁愿哪怕只做一天女人,也不愿意这样做一辈子男人;甚至哪怕是死在手术台上,死在从男人向女人蜕变的过程中,也很幸福了。
“我心里想,妈妈,不论我是男孩女孩,将来都会孝顺你的,你为什么不同意呢?现在,我才知道母亲那时候有多难了。”
“双面佳丽”
众人一起进门时,她很自然地走在最前面,找了个背光的安静角落坐下,从挎包里掏出包粉色的纸巾,抽出一张,压在有些出油的鼻尖上轻轻一印,随后拿出化妆盒补妆。
服务员要给她倒茶,她用手挡住,“没想到北京这么干燥,刚才就喝了很多水,再喝过会儿就该不方便了。”说的时候,她扫了一眼服务员,而服务员小妹始终没多看她一眼。
她说刚做完手术的头两年,姿态动作多多少少有些矫揉造作。而如今她更多是“做回了自己”。
2000年手术后不久,还来不及体会终于成为女人的幸福,一连串打击接踵而来:他的声乐专业和蒸蒸日上的事业不再属于她,男友不堪巨大的家庭和社会压力也离她而去,最大的打击,是母亲无法承受儿子变性的决定出家为尼。
“我妈在我心里的感觉,就是我的家。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像浮萍一样漂起来了,没了安全感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“要想生存下去,只能去唱歌,这是我唯一的生活技能,只能做这些。” 原本设想手术后能隐姓埋名地生活的她,只能再回到演艺圈。只有从头开始学习用女声唱歌。以女歌手的身份到酒吧、娱乐城挨家询问需不需要歌手。
但遭遇到的,往往是白眼。
她说自己最难的时候,每天只吃两顿两块钱的面条,租了一间楼道角落的屋子,进去才发现居然没有窗户。就在这间小屋里,她在墙上贴满了变性舞蹈家金星、韩国变性艺人河莉秀的海报照片。
“我希望有一天别人在想起梦琪的时候,第一个印象是,她是一个歌手,一个女歌手,她的歌很好听。而不是说,哦,就是那个变性人。”
这晚,沿海某市一家娱乐城早早地打出了广告:“今晚特别嘉宾:双面佳丽梦琪”,这也是梦琪第一次以变性女艺人的身份公开亮相。
“那一次,我一个人分别用男女声唱一首合唱歌曲,唱到一半时,突然底下有一个观众喊‘人妖人妖,人妖表演开始了!’我在台上,第一次公开身份,最怕遇到这样的事,那个时候太脆弱了,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。当时我歌唱了一半就停了,我不知道该怎样办。”
慢慢地,曾经拒绝过她的夜店老板也主动来邀请她演出了,让她穿上一些暴露的衣着,一首唱完,还要和观众做“交流”。有些客人会抓着她的手不放,还有客人把别人往她怀里推,也有客人拿几张钞票塞进她的衣领,然后乘机抓一把。
“有一次,有个女的举了两杯酒,上来给我敬酒,我在舞台上不能喝酒。于是我就没有接过酒杯,一边唱一边往后台跑。那个女的看我不喝,一下就泼我脸上去了,全身都湿了。当时我就想,你是个女人,现在我也是个女人,你干吗这样?!”
梦琪说尽管已经公开身份这么久,她还是对台下观众的窃窃私语很敏感。“最怕在演出时看见底下观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,指指点点。”
自杀
梦琪在外的时候,还是尽量少去公共洗手间。这个曾折磨了她十几年的困扰,并没有随着手术的成功而离去。
不久前梦琪在洗手间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意外。她在哼唱一首男女声对唱的歌曲时,由于太过投入,不小心把男声部分也哼了出来。旁边一位女士被她的男性声音吓得尖叫起来,大喊“有流氓!有流氓!”,把她揪了出来。在众目睽睽下,她只有拿出身份证才算过关逃了出来。隐约听见有人说了一句,“肯定是个人妖。”
这件事对生性敏感的她,无疑又是一个巨大打击。
“当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,太理想,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。‘女人’,多简单的两个字,但对我来说怎么这么难呢?为了争取‘女人’这两个字,居然要付出这么多,为什么?我只是想自己好好生活,没有影响到别人,就这简单的两个字,你都不给我、都不认同我吗?”
由于经济、心理上的沉重压力,她终于不堪重负。2007年1月29日下午,梦琪在海口家中割腕自杀。所幸被助理发现,由于抢救及时,她被抢救回来。
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,一度出家为尼的母亲也回到了她身边。远离了东北老家,也远离了众口铄金的纷纷扰扰,和梦琪定居在海口。在这里,她们的朋友不多,周围的邻居更无从知晓这对母女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人生。
“现在我支撑下去的惟一动力,是拼命挣钱,挣到足够的钱后消失掉,或者移民国外,把自己隐藏起来。甚至我都想过去整容,整得面目全非,然后重新生活,重新交朋友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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