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吴刚伐树我洗缸,古今相遇一感伤”
——怀柏杨
4月29日凌晨一时十二分,柏杨先生病逝于台湾新店耕莘医院,享寿八十九岁。
柏杨先生谢世的消息让人猝不及防。尽管先生沉卧病榻日久,遽然驾鹤西去,还是令人震惊与黯然。
说柏杨,似乎永远都无法回避《丑陋的中国人》。每个人都有精神谱系,每个人都有心灵皈依的精神导师。犹记得当年读《丑陋的中国人》的惊悚经历,书是借别人的,但短短时间内的阅读感受却是心惊肉跳,心智受到巨大的撞击。后来,在旧书摊上终于买到一本《丑陋的中国人》。从书架上找出《丑陋的中国人》,这本薄薄的册子是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,1986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。摩挲书页,感慨万千。曾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《丑陋的中国人》,没想到再次翻阅,已是先生仙逝之日,物是人非,不胜唏嘘。
先生十年小说、十年坐牢、十年杂文、十年著史,著述等身,一生中留下数千万的文字;先生被史学家唐德刚誉为继鲁迅之后最伟大的杂文家;先生写史,独辟蹊径,在编年体、纪事体之外,开创了“平民体”;先生“一生偃蹇困顿、颠沛流离,为民生、自由、平等几致引来杀身之祸;曾经身陷囹圄、家庭破碎、妻散子离、多数友朋形同陌路,其坚持民主、自由之精神令人感佩”。(柏杨文物馆馆长张清荣语)还有人说,柏杨的思想中始终贯穿着对自由、人权与平等的考量。斯言不谬!
的确,这是一位命运多舛的老人,当年为柏杨执笔写回忆录时,周碧瑟常常掷笔凝望柏杨,叹道:“您的灾难,怎么没完没了?”惟其如此,才愈显柏杨的精神高度,其精神遗产愈加值得继承。
在当下,我们重读柏杨,尤具有现实意义。《柏杨曰》大陆新版序中有这么一句话:不为君王唱赞美歌,而只为苍生、为一个“人”的立场和尊严,说“人”话。在辫子戏泛滥成灾的当下,一些人不遗余力地讴歌君主,为专制粉饰,还有人替皇帝代言“好想再活五百年”,有多少编导关注卑微的庸常的个人叙事?当歌德派大行其道,当“形势一片大好”,当知道分子、知利分子、知乐分子遍地出没,有多少人还时刻保持痛感?有多少人说“人”话、做“人”事?
有人痛感,当下,所谓的“国粹”被涂以道德油彩,给人以为文化传统招魂的感觉。对凡是与传统有关的事物,动辄奉上一顶“国粹”的高帽,做一些远离实际的吹捧。当传统被奉为圭臬,当伪国粹沉渣泛起,又有几人能像柏杨一样舞动着手术刀,刺向陈腐的旧体制?
柏杨对中国人的人性批判可谓鞭辟入里。且看他的一些论断:
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,多少都有点崇拜权势,但似乎没有一个社会和没有一个民族,像中国人对权势这么疯狂,和这么深入骨髓。
为什么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,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,落到今天这种丑陋的地步?不但受外国人欺负,更受自己人欺负──受暴君、暴官、暴民的欺负。
写了两篇文章就成了一个作家,拍了两部电影就成了电影明星
,当了两年有点小权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……
没有包容性的性格,如此这般狭窄的心胸,造成中国人两个极端
,不够平衡。
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。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。自卑的时候,成了奴才;自傲的时候,成了主人!独独的,没有自尊。
为什么中国人声音大?因为没有安全感,所以中国人嗓门特高,觉得声音大就是理大:只要声音大、噪门高,理都跑到我这里来了,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气愤?
至于中国人的窝里斗,可是天下闻名的中国人的重要特性。……
这些话至今读来,仍让人大汗淋漓,如芒刺在背,但又不得不叹服先生目光如炬,一针见血。至于他用“酱缸”这一意象去讽喻传统文化的糟粕,以及他批判传统的“谎言文化”,无不鞭辟入里,启人深省。所谓“爱之弥深,恨之愈切”,先生檄文不断,盖因如此。柏杨夫人张香华说,柏杨最大优点就是很温暖、热情、嫉恶如仇。也许正因如此,他才会饱含深情地解剖历史、剖析人性。
不要认为先生只会破,不会立。被称为《丑陋的中国人》续篇的《我们要活得有尊严》,为国人重塑尊严提供了明晰的路径。先生通过峭拔凌厉的文字使读者明白尊严的个中精义,提倡国人具备最基本素质与处世姿态。诚如柏杨坦言:“八十年走过崎岖路,凝聚为一句叮咛:人,之所以为人,第一是要自己有尊严;第二是要尊重别人的尊严,而且是诚挚地尊重。”在当下社会转形期,尊严仿佛是奢侈的,因为许多人的生存状况是困蹙的,艰辛的,比如民工,他们缺少的正是生存的尊严。该如何让每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?
“吴刚伐树我洗缸,古今相遇一感伤;千年挥斧树仍在,井蛙洗缸费思量;屈原徒怀家国恨,谏臣鲜血洒刑场;多少捶胸扼腕事,端赖几人不寻常。”这是柏杨的夫子自道。正如鲁迅永远不会过时一样,正如鲁迅被人嫉恨一样,柏杨也被一些人骂为“恨自己同胞的蟊贼”,但是,柏杨终将因他“我洗缸”的赤诚而伟大、而不朽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