=== 蜕变灰灵 ===
(一)
“你长大了,翅膀硬了,有本事就离开这个家,不要回来!”一记耳光狠狠地搧了过来,火辣辣的。父亲严厉的怒语把我的心摔得支离破碎,我再也无法容忍,冲进了漫天的雨帘。打在脸上的雨水和眼里淌出的泪水融汇着,纵横交错。我在无人的街上跑着,歇斯底里的。
街角的糖果店快打烊了,我用尽最后的力气,拖着酥软的双腿,走到那里。“阿姨,请称一斤软糖给我!”我哆嗦着,像个雨人一样站在老板娘面前,一手指着星星形状的软糖,一手从口袋里摸出湿漉漉的2元钱递给她。我已经没有力气了,滩倚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紧锁的铁门前避雨。我拣了一颗绿色的星星软糖,塞到嘴里,很甜。泪水还在泉眼里酝酿,随着甜味的到来,顿时奔涌而出……
(二)
星星软糖,那是我和父亲永远的回忆。
5岁那年,我被送到龙海的祖母家寄生,与两位老人一起生活。父母整日不停地奔波,生活极不安定,靠着微薄的工资维持着这个家。偶尔,只有父亲回到龙海看我。母亲身体不好,经不起太多的颠簸,通常是不来的。
到祖母家的第一天,就决定了我注定要沉默寡言。祖父、祖母是不富有的华侨,遭受了印尼的排华回到中国,饱受了很大一部分疾苦,两人性格十分古怪、孤僻。在我的记忆中,他们似乎不苟言笑,只喜欢在属于他们昏暗的、阴冷的、四周弥散着一种霉味的宅子里沉默着。祖母说,女孩子应该安分一点。她成天把我关在屋里,不让我接触其他的孩子,不和他们玩。从此,我也学会了冷漠、不苟言笑、孤僻与沉静。我整天只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抱着洋娃娃发呆,望望天,像井底之蛙一样看着雁过蓝天。天真的脸上写着与孩子格格不入的哀怨和静默。我失去了自由,失去了孩子玩笑的本性。
“你爸爸来了。”祖母冷冷地说。她不喜欢我,因为我是女孩。她说了这句很久才说一次且极不愿意说的话。我飞奔了出去,却被她拽住。她说小声些,女孩子不可以没教养,而且会吵了祖父的午休。我只能慢慢地走出去,看到了坐在客厅里风尘仆仆的父亲。他深深地抽烟,眼神很焦虑。“爸爸……”我只在嘴边喃喃低语,他却听见了,一把抱住我,在昏暗的大厅里绕着圈,我却面无表情。我有些恨他,是他把我扔到这里的。
“君君,让爸爸好好看看你。”我呆呆地站着,任凭父亲打量。我看到他眼眶里有熟悉的液体在汩汩流动。他紧紧地抱住了我,把我带出了家门。祖母午休去了,没有阻挠。我现在有些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流泪,因为他心痛,他看到自己的孩子面黄肌瘦,穿着邋遢,像一个乡下孩子一样,正流着鼻涕。祖母总不让我穿父母寄来的新衣,她总说,小孩子穿那么好看干嘛,新衣服只能在特殊场合才穿。
在龙海快半年了,却几乎没出过家门,只有偶尔祖父要买烟,祖母要打酱油才去对街一趟。父亲帮我拭去鼻涕,带我买了新衣,换上。
夜幕低垂,星星们在打着哈欠。他拉着我的小手在锦江道上散步。江风徐徐,很舒服。父亲把带来的一包软糖取了出来,拣一颗放在我的手心。绿色的软糖,星星形状,晶莹剔透。咬在嘴里,绵绵的,香香的,甜甜的。
“爸爸,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我了?”我指着满天闪烁的星星,疑惑地看着父亲。父亲没有说话,只是温和地点点头,笑了笑,用粗糙的手抚摩我的脸。“爸爸,以后你要常来看我,还要带星星给我!”父亲默许,我高兴得手舞足蹈,笑着、跳着。在父亲面前,我是自由的。
父亲抱着我,回到了宅子,我睏了,躲进被窝。朦胧中,看到父亲把生活费交给祖母,不舍地望了我一眼,转身离开了。我把整包的软糖藏在被子里紧紧地贴在胸前,泪流满面。
父亲没来的日子,我只能抱着软糖,一边啜泣一边想着他,奢望着天天可以见到他。通常在大宅子里,只要我不乱跑,祖母是不会管我的。
“你爸爸来了。”祖母又冷冷地说了那句我期待已久,她却不喜欢的话。
我很小心地走到客厅,父亲依旧在那里深深地抽烟。他看到了那个还是呆呆站着,穿着邋遢的孩子,又看了看孩子怀中抱着他上次买来的软糖,有的已经在发霉了。我始终舍不得吃,我怕吃完了就没有凭证去想念父亲了。父亲什么也没说,抱起我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他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——一个用木板搭建的戏台,有好多叔叔阿姨正在忙着化浓装,穿戏服。父亲让我坐在他和母亲中间,听他们演奏,此刻,四周的空气是温暖的。乐曲很好听,我听得有些沉醉。一阵锣鼓的轰鸣声把我吵醒,演出开始了。
我抱着父亲新买的软糖,默默地走到台下看戏。一群男孩子不怀好意地直盯着我的星星。突然,一个男孩用力地将它们抢了去,在男孩子中间分了起来,而后一哄而散。我追着,喊着,哭着,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两手空空。我好容易追到抢我糖的那个男孩,试图抢回本属于我的软糖,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……父亲冲了上来,对着男孩责骂,我躲在他的身后,害怕得直撕扯着他的衣角,清楚地看到男孩在狡猾地装哭。
蓦地,一个重重的拳头不容分说地朝着父亲的身上就是一击。我偷偷地看了那个人一眼,是个魁梧的农民,很结实——男孩的父亲。父亲倒了下去,爬不起来。我痴痴地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睁着大大的瞳孔,看着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溢出,一些人把他抬上了担架……事后,父亲受了很重的内伤,还断了2根肋骨。每每风雨交加的夜晚,我总看到他疼痛得脸都在扭曲。
(三)
雨没停过,哗哗下着。泪未止过,在眼里、在脸上泛滥,我开始后悔先前的“毅然决然”。我抱着软糖,冲进漫天雨帘,飞奔回家。我像一只受了伤的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,将星星软糖紧贴胸前,低着头,可怜巴巴。
母亲停止了责骂父亲,流着泪看我。父亲还在低着头抽烟,深深地。我抬头:“爸爸,我回来了,我们的星星软糖……”
两道滚烫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脸颊流了下来,我高高举起了早已融化在父女心中的星星软糖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