洗澡》是杨绛的作品。她的才华被掩盖在丈夫的万丈光芒下,文章中的讽刺也不为人察觉。钱钟书有如锋棱毕现的钻石精金,其珍贵自不待言;杨绛则是柔糯温润的田黄美玉,谦卑得容易被人忽视。
《洗澡》是女性的反击,是多年以后,对《围城》的回应。当年钱在《围城》里对女性挖苦备至,独独对唐小姐留情。可是唐小姐作为一个人物,非常苍白,单摆浮搁地就放在了那里,看着教人别扭。钱钟书声辩说自己是想借围城写出对人生的失望,可是却把希望寄托在性格没有一点合理性的唐小姐身上,眼见得是心虚。杨绛的评论说,要是再写出唐小姐的失望,才算把失望写到底。她没说的是,女人对男人同样失望,女性并非仅仅是“被看”之物,她同样会对人生失望。
我是几年前看的,现在手边没书,若有引用概括不当的,请原谅。
《围城》方鸿渐——孙柔嘉——唐小姐
《洗澡》许彦成——杜丽琳——姚小姐
余某人——余妻宛英——胡小姐
以上的三组人物成为对照。第一列的是男主人公,是追求和欲望的象征,生命不息,追求不止,可是不知怎的,总不得意,就成了失败的符号。第二列的是男人不得不接受的“残酷的现实”,又离不了,要在上面讨便宜,还要轻蔑;第三列的,是男人的追求目的,偶像,最高理想。
钱钟书用了很老辣的讽刺笔法,无人能及,女士看了要汗水涔涔的。杨绛却用了更高明的反讽,闲闲淡淡地便剥了姚小姐——男性理想的画皮。顺便说,姚小姐是直接承了唐小姐而来,古代有唐姚虞舜么,她们的名字还都念Fu2——芙与宓。
各位看官,《洗澡》里的许姚配,看上去是金童玉女一般,非常的合适,但是被不识趣的杜丽琳妨碍,酿成忍痛分手的悲剧。这满足了“爱情悲剧”的所有条件:才华横溢的男主人公,清丽脱俗的女主人公,庸俗的妻子,压抑的社会,石破天惊的感情迸发,造化弄人,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千古遗憾……
可是大家注意了文章中余某人和胡小姐么?他们的恋爱比得上许姚配的“伟大”么?各位多半会撇嘴——那简直就是个笑话。小说开篇便写了余胡的“恋爱”,在他们眼中,宛英是个没有知识、没有情趣的多余人,极端轻蔑,一心要扫了去。
可是胡最后甩了余,余不得已而求其次,只好跟着宛英了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,心里还觉得自己亏了。完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,做了婊子又立牌坊之举。其实宛英心里很明白,甚至巴不得余滚蛋,自己省事。他们夫妇两个对自己和他人的评价有如此差异,这反讽就出来了。宛英之为人,婆婆和邻居都有评价,她才是真正的美玉,是余那势利浅薄之辈配不上她。余的品位只不过是胡——同样的轻浮浅薄,装腔作势。
本来么,如果杨绛要写爱情悲剧,用不到加上这么个讽刺剧。但是杨要写的恰恰不是爱情,而是人生的况味和良心的追问。开篇写了余—宛—胡,实则是为了照应和比方许—杜—
姚。到后来,许彦成与姚宓被杜丽琳撞见,是由于杜要招呼许去赴余和宛的家宴。许出来了,没话找话地说:余太太人顶好。杜回道:余先生会觉得她好么?许立刻噤声。杜丽琳是个人见人夸的善良懂事的美人,贤妻良母,在被丈夫欺骗了后还一心维护他。但是许觉得她好么?在杜给他当众解围后,他有一点感恩之心么?和余某人相比,他除了学问比余好,良心或品行更高尚么?许姚配那云端上的爱情神话被余胡恋这么一反衬,构成了啼笑皆非的反讽。小说中还有个方芳的“性丑闻”。方小姐在各方面都远不及姚小姐,那个故事也比较恶俗,所以不配叫爱情,只能叫性丑闻。可是姚小姐居然说:
我就做方芳。又是个反讽。
杨绛是非常明显地讽刺许彦成,但对姚小姐的揭露就隐晦多了。姚符合一切优秀女主角的条件:美丽、纯洁、天真、善良、富于才华和情趣……简直是个白雪公主。但是这位公主喜欢和母亲玩儿福尔摩斯,对同事的评价针针见血,不输钱钟书,比《洗澡》中任何女人都厉害得多!我看到这里,不由得心悸了一下——这个女人不寻常!她的母亲也是个厉害角色,老一辈女留学生了。大家都说杜丽琳是标准美人,心地又好,都成了傻姑娘们崇拜的偶像了。惟独她,一张嘴就判决为:“庸俗得很!”配不上那位丈夫。后来她竭力拉拢许彦成,想把这位“犬子”以高雅的情趣收拾入彀,算是临走给女儿找个好归宿,其心计也极周到和隐秘。我觉得这母女两个外表以弱者示人,其实却象坐在中军帐中的母蜘蛛,布下天罗地网,要捉飞来将许彦成,简直是把我吓了一跳。可惜“运动”来了,她们的计谋受了阻碍。
姚小姐在故事的发展中原形毕露。先是对许彦成说了最痛苦的隐私,使得他们距离拉近了许多,而且使许生发出无限的同情,对着孤儿寡母,受欺凌的弱女子不得不管了。然后痛快地答应去游山,迈出决定性的一步,逼得许也无法回旋了。许突然“良心发现”——不是对妻子内疚,而是怕影响姚小姐!——不去了。姚的失望愤恨溢于言表。有个傻丫头无心说许老师和她去游山……姚立刻铁嘴钢牙地咬定:没有!许慌了神,是杜丽琳救了他们。
可是这一对男女对杜只有仇恨没有感激。再后来是杜还怕姚出卖了许,好心提醒(显见得夫妻情深),其实那两位早柔情暗通,把她当作最讨厌的障碍了。杜落入了孙柔嘉/宛英的尴尬角色。后来姚又决心做没有名分的情人,纯是逼宫,这么下去许是不可能不给她个交代的。她的天真和纯洁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!尤其让人佩服的是与许彦成订攻守同盟被杜丽琳撞见一场,好象做贼的不是自己而是杜丽琳!只见她从容淡定地站起来,说:
……有话好说。然后红口白牙地说,她不会做对不起杜的事,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。而事实上,她早已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,她通过种种手段虏获了许的心,留给杜的不过是个躯壳,甚至是个敌人。
杜看到她的脸上带着“胜利者”的笑,她是胜券在握了,睁着眼睛说谁都知道的谎,是明明白白地侮辱杜丽琳。女人这一招最是下等恶毒——拿男人的宠幸来侮辱同性。一般只有下流女人才会这么做,而这位公主竟也操持得有模有样。在此之前,姚正在和许说:以后要看一步,走一步,走了,就是决定的了,就再也不能后悔了。听着象是出征前“庙告”似的。既然说不破坏别人家庭,还要“走”什么?明明是要继续破坏嘛!
至此,姚的画皮被揭穿了,她有美丽的外表,典雅的情趣,仿佛出尘的仙子一般,其实与胡小姐没什么两样,不过是个自私、缺乏道德和同情、心计深远的狠毒的小女人。《围城》里的唐小姐呢?
谁知道……
孙柔嘉在《围城》里是个丑角,是她使计策缠上了方鸿渐,给他带来噩梦般的生活。这是男性中心的呓语。《洗澡》里的宛英和杜丽琳为女性搬回一城——别把善良和宽容当糊涂,更不是没你就活不得。男性的白日梦,自怜、自恋、自大和虚妄浅薄在她们面前倒了下来。
许彦成/余某人/方鸿渐三个,差别不大,都是蠢蠢欲动的欲望,最后得不到实现的失败的符号。方的形象比较复杂,而许和余一正一反,好象品流相去远甚,也不过是杨绛故意为之,打马虎眼罢了。
他们都是失败的男人。那个许彦成,对于妻子的宽容和保护,没有一点感恩之心,足证他缺乏起码的人性。被当场捉住,一句硬话没有,只好跟着姚小姐学舌,都不知道说要对得起妻子,足见他没有智谋和胆色。在他自以为从天而降的,上帝所赐的“恋爱”中,他处处跟着姚小姐母女的牵线走:
开始是姚小姐给他打了个“无线电”——此子可取也!然后姚小姐向他请教,是创造接近他的机会,引起他的注意;当他不敢前进的时候,母亲出面,曲线救国地借唱片,借以形容他妻子、孩子、丈母娘的缺乏情调;最后姚小姐步步进逼,令行禁止,要求许跟上攻守同盟;“洗澡”之后,许姚配被暂时拆散,在最后的摊牌和分庭抗礼的家宴上,姚小姐听妈妈的话,穿上平时深藏若虚的幽雅的旗袍,化了个淡妆,有如蒙尘的明珠濯濯出于山泉,最是那临去秋波那一转,给许彦成打下深深的烙印,从此魂梦关山,再不能离开姚小姐窗前——
可怜许还蒙在鼓里呢!
可是人生不也正是这么可笑么?蜡烛熄了,粗糙的布景班驳脱落,蹩脚的小丑嘟嘟哝哝,说着断续的话,充满了喧哗与骚动,却没有任何意义。
宇慧编后按:《洗澡》是杨绛先生写于八十年代初的一部长篇,虽云长篇,但篇幅却不很长,然而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世情的了然令人深思。我读此作已经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,读的当时便想起池莉、方方等人的“新写实”,那种遇变不惊的神韵很相似,只是比后者更多了一分自在天然,少了一份执着雕饰。是一篇好小说,值得一读,但网上似乎还没有吧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