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树根
爸爸,帮我抬抬单车!上初一的女儿回来了,我忙开门下楼,爸爸,我看见有个女人跳彩虹天桥!玲玲滿脸惊恐,说话特快!
刹时,我那伸出去抬车的手僵在了空中。彩虹天桥离地面12米高,从上面摔下来血肉横飞,脑浆迸裂,什么人?死也不择个好死法,清净处。
我从彩虹天桥推车回来,走进家门,玲玲讲述了详细经过,桥上传来“123、123”稚嫩的叫喊声,寻声仰望,见一个身穿白衣黑裤的女人站在桥栏上,右边栏内有4个男孩推波助澜地喊着“123”。是时,那女人从桥栏上倒了下来,我吓得闭紧了双眼。警察抬那跳桥女人时她的手还动了一下。唉…那些男孩真坏!树未成年,我在心里说。爸爸,我没戴眼镜没看清楚,又不敢上前,不过总感觉那跳桥女人有些像对面住的杨阿姨。瞎说,没看清楚别乱讲!我急忙制止,还条件反射看了看对面的红漆木门,并随手将自家的门嘭一声关上。
恰是时,楼道里急促地响了起来,脚步声匆匆,且越来越响。老万,老万,我的姓被人大声地叫喊,眨眼间门也咚咚地被敲得烂响。门刚开人便闯了进来。是对门的王兴。他头发紊乱,脸色晦暗,一脸的汗珠子,怀里抱着女儿芳芳。老万,你帮我看着芳芳,杨燕她——没等我应承,他放下芳芳转身跑走了。
真是她。我竟不敢相信,没有理由相信。
杨燕能说会道,能写会算,在厂里做了几年秘书工作。换届后,新任厂长居心叵测,眼光淫荡。为了守住道德,守住家庭,守住对丈夫的那份真情,她拒绝了厂长的许多邀请。于是机关精简人员,首当其冲,她成了车间工人,随后“减员增效”,她又成了下岗女工。
下岗怕什么?王兴为她打气,住在学校面前,还愁没饭吃?她心里亮堂了,翌晨便到烹饪学校报了名。
她早晨卖包子,两笼100个。中晚餐卖菜,用小盒盛,数量不多,品种却丰富,各种口味俱有。她不仅模样好,人也随和,况且她挺爱干净,众多卖菜者中,惟独她戴一顶小白帽。
她很忙,5点钟便起床生火,做馅包包子。包子卖完后又赶紧去菜市场买菜,相跟着拣、洗、烹饪、摆摊,一样接一样,走路必须小跑着,否则错过了吃饭时间一切便成了瞎忙。王兴上班要纵穿小城,早出晚归,充其量只能起早帮她一阵忙。我曾问她这样忙碌一天能否赚50元钱?她笑笑,笑得很是灿烂。
王兴对她也挺关心。曾从那红漆大门中传来如此对话:
燕,别这样忙了,要不,停了包子,要不,停了炒菜,又没有缺吃少穿!
学生放假就没有生意,一年两个假期你怕我还闲不够?我们的房子还没有买呢!
假期你也没闲呀,大老远跑公园里摆摊。我是怕你累坏了!
有你这句话,我再忙也甜,再累也乐——
对话完毕,传来了呯的关门声。
世上只有妈妈好,有妈的孩子像块宝,投向妈妈的怀抱,幸福享不了——芳芳在客厅里奶声奶气地唱。此时我才注意,芳芳着过妆,大约是幼儿园教跳舞,芳芳的鹅脸蛋红如富士苹果,眼大睫毛长,阔额间点了一颗美人痣。她极像杨燕,真乃一个模子脱下。此时,她边唱边比画,头摇来摆去,煞是可爱。想想她的娘,不知是死是活,我的心遭针刺一般。我打开冰箱拿了些荔枝。芳芳清澈的眼睛扑闪了一下,谢谢大爹!声音比荔枝还甜,多有礼貌!我脖子僵硬了。
王兴回来已是12点半,这次门敲得很软,淡有淡无,似乎开不开门无所谓。我醒着,其实我在等待。开门后,声控灯亮了。王兴一副瘪茄子样,目光呆、散,眼珠木然。见此光景,我只好小心地说,芳芳睡觉了,和玲玲一起。有事,你办吧。明天我帮你送她到幼儿园。王兴眼泪无声地流淌出来,点了点头,转身摸出钥匙开门了。
我躺在床上辗转,杨燕负重伛身的形象清晰得赛过数字电视机,尤其那顶小白帽,白得耀眼,在眼前摇动得很厉害。我忽地记起,杨燕前天中午走进我家里。轮到你家查水表?我问,我们虽然门对门,但相互间很少窜门子。她莞尔一笑,摇了摇头,我想跟你对对我两家的房子,价钱是不是一样!哦,你把房子买了,恭喜你!她笑了,笑得很甜,我连忙开箱取了契证和房屋所有权证。经对照,两家的房子层数一致,间数一样,建筑面积同样是47.11平方米,但房屋总价却相差72元。怎么会不一样?她嘴尖眼圆眉蹙,噢,你工龄长,她先愕然,也是她先释然。是这样。我陪她笑了笑。她环顾左右说,你家真好在,地板好平滑!你家也可以装潢,后装潢的更好。不,不会!不可能的!她语调倏地变了,变得很认真,脸色也刷地晦暗下来。我慌然,忙不迭地解释,真的,我说的是心里话,就凭你那么能干,王兴也滿勤快,你们一定会的!不,不——会!她拉长了声音,还伴有很长的停顿,似乎还嫌语气不够,又把头摇了摇。
翌日,我下班回来,王兴已经在家里——他家的红漆木门开着。作为街坊紧邻,我应该进去和他谈一下,安慰安慰他。走进他家,我大吃一惊,王兴竟然把杨燕的骨灰带回来了,并且安放在柜子的正中央!黑框框着的杨燕很年青,头发从左侧飘洒在胸前,阳光吻着她,她由于笑得灿烂,眼睛就成了柳叶状。
你应该把她埋了!我说了作为邻居该说的话。
她应该住在这里,这是她的房!
王兴哽咽着说,3个月前,杨燕经常头昏,原以为睡眠不足。后来有天早晨,她起床刚下地,便一头栽倒了。背她进医院,诊断结果是白血病。我急了,跪在医生面前——这时,杨燕从床上下来,你是不是白痴?走,回家!要住院你住!她说后便在前头先走了。回到家,她又继续包起了包子。是夜,她主动与我温柔。完事后我说,你做生意不是积攒了两万块钱?进医院好好治一治,说不定碰巧了谁的骨髓合也就治好了。这时候,她脸色溅黄,厉声吼道,你再提上院,我们就离婚!她哭了,两肩不停地抽搐,我睡在一旁干着急。半晌,她转过头来说,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管我,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,你让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,想怎么活就怎么活,就算我求你!好,我说,但你不能再劳累了,休息一阵子。傻话,你让我整天呆坐着想什么?想白血病?这样我不早死才怪呢!她边说边用指头捅了我一下。我苦笑了一下,笑后眼泪又汩汩地涌出来。
这以后,她更亡命了,工作不但没减少,反而越干越多。芳芳上幼儿园,一接一送她也包下了。我知道,这最后的日子里,她要把爱分一些给孩子。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消瘦,一日比一日蜡黄,我的心在流血,我的胃在痉挛。没办法,我只好和她抢着做。昨天,我下班时接到她的电话。她喊我下班接芳芳。我非常诧异,忙问她在哪里?她停了会儿答,在天桥。我的心紧缩起来了。你别做傻事!我对着话筒大声喊。电话咔一声断掉。我只好报警。我把芳芳交给你就赶紧去了。天桥不见她。我又赶紧去医院。可是晚了,她已被送进太平间。医生说打了强心针后她醒了一忽儿,但气若游丝,只见嘴辱动弹,不闻说话声音。她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,你看看。
好漂亮的一手行书字体!
王兴:保重!
我要走了,你别太难过。我早几天解脱,对你我都是幸事。
你曾劝我去医院治疗,我实在感激。其实,我又何尝不想根治病魔呢?何尝不想跟你多走一些人生旅途呢?何尝不想看看心爱的女儿芳芳长大成人呢?遗憾的是当今科学还没有达到这一步。幸运康复者实属寥寥。况且,那昂贵的医疗费,像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怎能承受得起?与其医个心不死,靠输他人血液苟活,最后负债累累而辞世,倒不如顺其自然把余下不多的日子活出滋味,活出质量来!
这段日子,我活得很好,但却苦了你!我得了这种连医疗保险都不保的病你还能在我身旁,我已经知足了,更何况你不顾一天的劳累,一回来气也不歇一下,反倒对我说,你休息一下,于是就抢着洗菜,抢着闻油烟,抢着抬东西出去摆摊。尤其是你每天早晨5点起床、生火、剁馅。包包子。我知足了,我感激你!
看着你一脸灰,一身汗,颧骨高悬,眼睛凹陷,我心如刀割。倘若你累垮累病,这个家,谁来支撑?我们的女儿芳芳,谁来抚养?几次劝你休息,几次都欲言又止。因为我知道,劝是白劝,说是白说。左思右想,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离开!这样,你就不必为我揪心,为我受煎熬了。
兴,如果说,在我短暂的人生旅途上有什么对不起谁的话,那就是对不起你!把你丢在了半路!再者,就是把人生三大不幸之一——幼儿失母——留给女儿芳芳!兴,我走了,自私地走了,把芳芳留给你一人!希望你以后能再多给她一些爱!
爱你的燕
9月9日绝笔
我一个大男人,鼻子里竟然有些酸。此刻,那顶小白帽又在我眼前摇晃起来了,我想起了一首诗:
真的能颂扬一位死去的女人?
她已疏远,
已被束缚,
异样的力量强暴地将她掳走,
带向一座滚烫的坟墓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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