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知道,母亲是父亲追到手的。如今看来,母亲真是小女人,从小,我就天天听母亲唠叨,说父亲见到她的第一天,就被迷住了,还说父亲为了追到她,不顾扛着被处分的危险,半夜从部队跑出来坐火车去看母亲,母亲还说,父亲最后还是为了母亲挨了处分,肩章上被捋掉了一颗星星
他们的生活不算幸福,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,母亲出生于书香门第,只喜欢读书写字,而父亲17岁就当了兵,读报纸都经常会遇到不认识的字,从小,我就常常见他们吵架,母亲总是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就大发脾气。父亲就会陪着笑脸,说些轻松的话来化解母亲的怒气,可是母亲总是不依不饶,急了还摔东西哭闹着捶打父亲,说自己委屈,怎么瞎了眼,嫁错人了,要么就埋怨父亲没有出息。还总说父亲要啥没啥。毛病傻大,除了会耍点嘴皮子逗人乐,就什么本事都没有。我承认父亲的确是个普通的军官,还是母亲嘴里的“猪”,可他是我家的顶梁柱,我从小就替父亲感到不公。
母亲不会做饭,用母亲自己话说:“我就不是进厨房的命。”的确,母亲从不做饭,甚至连厨房的垃圾都很少倒,从我记事起,父亲就属于厨房。那时,我们家没有房子,住母亲集体宿舍老式的筒子楼,厨房在屋子外的走廊里,每次父亲回来,都从早到晚地在屋子外忙碌。父亲的饭做得极好,听母亲说父亲最初在部队的时候做司务长,专管伙食。每次母亲和父亲吵架,父亲都会闷闷不乐地躲进厨房去熬汤,母亲也奇怪,非常喜欢喝汤,无论吵得多伤心和委屈,香味四溢的汤一端进屋,她马上就止住了哭声,坐到了饭桌前。每个周末结束的时候,我们家的冰箱里都会盛满食物,而水杯和水壶里也都盛满了热水,接下来的几天里,母亲唯一需要做的事,就是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到笼屉热一热。
虽然父亲远在河北,只是周末回家,可是家里事无巨细全都由父亲操心。母亲很少料理家务,只看小说,总给我讲人生的大道理,却不负责任我的饮食起居。记得有一天,家里的水龙头漏水了,母亲就给爸爸打长途,叫他周末回家的时候买个水龙头回来,然后母亲把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就完事了。晚上,水滴的声音让我睡不着觉,直到周末父亲回来,我们才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。
高三那年,父亲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和母亲,经过多方活动,终于调到了北京。和父亲朝夕相处的一年中,我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不平等的爱情。每天早上,母亲和我还没有起床,父亲就会爬起来给我们做早饭。吃完早饭,等我们走后,父亲则独自一人洗碗刷锅,然后才去上班。晚上,父亲就会忙碌着把饭做好,给我们端过来。父亲偶尔有病,母亲会烦闷地赶他出医院,去那里边看护他边埋头看书;而母亲一旦说哪里不舒服,父亲就会诚惶诚恐,哄孩子一般哄母亲把药吃进去,母亲的有些举动甚至是我所不能容忍的,可是父亲却不仅能够容忍,而且还安然的放纵母亲。母亲还喜欢当着许多人喊父亲“猪”。每次家里来了客人,母亲都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数落父亲的不是,说自己挣了多少多少钱。我最看不过去的就是母亲喜欢当着父亲的面说:“昨天,我们单位的某某请我吃饭,他比你强多了,要不咱俩离婚算了。”而每次父亲听了这话,只用一个字回答:好。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接着做他的饭去了。
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,父亲住院了,父亲得的是肝癌,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。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傻了,第二天就从武汉做火车回了北京。这一次,母亲破天荒地去了医院,不在读书,也不再写作,而是在了父亲的病床前。看到母亲的时候,我真的有些恨她,虽然她比父亲的知识多,虽然许多生活的道理都是母亲从小告诉我的,但是站在父亲的病床前,我还是觉得她渺小的可恨,这二十多年来,如果她能够替父亲分担一些家庭的重担,也许父亲就不会病成这样了。那天,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,我冲着母亲大叫:“你以为你挣了钱就了不起了?没有我爸,你有在多的钱都没用!”
在父亲危前倒数的第三个月,父亲提出要回家住,我坚决反对,而母亲却不顾我的反对,搀着父亲回了家。回家之后,父亲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围起围裙进厨房,无论我怎么叫嚷,怎么阻拦,父亲还是坚持要去做饭,而母亲却始终没有说话,靠着厨房的门上,看着父亲为她做饭。我急得都快哭了,冲着母亲叫嚷:“我爸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了,难道你就不能看在儿子的份上饶他这一次,自己做顿饭吗?”可是母亲没有理我,父亲也没有理我,老两口就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,一个闲着,一个做饭,看着我的心都快碎了。父亲行动缓慢,做了很长时间,最后,母亲竟然生气了,冲着父亲发火:“你个猪,难道你真的不愿意给我做饭了吗?你说过要给我做一辈子饭的!”然后大哭着躲进了卧室,我忍无可忍,可是父亲却还跟从前一样,颤悠悠的把汤端上了桌。不过这次,母亲很长时间没有走出卧室,父亲就拿着扇子端着汤朝门缝里扇,渐渐地,香味弥漫了整个物子,母亲走了出来,如以前一样,噘着嘴,不情愿地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餐桌旁,喝了起来。
父亲只为我和母亲做了五顿饭,五天之后,我和母亲把肚子高高鼓起的父亲重新送进了病房。在我和外人看来,母亲还是那个不会照顾人的母亲,父亲病痛中所有的饭菜都是年迈的奶奶做的,所有的衣物都是我洗的,而母亲整日坐在父亲的床边,只做一件事情,那就是给父亲读她自己写的书。我曾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:“老伴呀老伴,以前你从来不看我写的书,现在你病了,就好好躺着听我给你读书吧,这书里有你也有我呢。”
父亲走的时候,没有泪水,只有一句话留给我,那就是:毕业后回北京,陪你妈生活,给你妈做饭。而给母亲的也只有一句话,那就是:老婆,你爷们走了,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饭了。为了这句话,母亲整整哭了一个星期,不吃不喝地哭,谁也劝不住,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,那就是:你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,你说话不算数,还没有一辈子,你就给我做饭吃了。
父亲走后,母亲搬到叔叔家住了,叔叔小父亲七岁,小母亲九岁,也做的一手好饭,母亲总算有能喝上自己喜欢的汤了,精神也就渐渐好了起来。
大学毕业后,我回了北京,和母亲生活在了一起。我这才渐渐发现,原来,母亲一直是那样依赖父亲,在母亲心里,父亲其实并没有走。
我分配到西城区一个事业单位,就劝母亲搬出去,到西城我家的老房子里去生活。母亲说:“给我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。”那天半夜,我听见母亲的房间里传出呜呜的哭声,从老旧的门洞看进去,母亲正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哭泣,手里拿着一枚一元钱的硬币,母亲对着父亲的遗像说:“我说猪啊,儿子让我跟他搬回去,可是我不想离开老二呀,老二做的饭就像你做的饭,搬回去,我了老二做的饭,我就找不到你了呀,”最后,母亲把那枚硬币抛了出去,我看不到结果,因为我的眼睛已经模糊。
为了我上班方便,母亲还是决定搬回西城,搬回西城后,我天天上班忙,没有太多时间给已经退休的母亲做饭,常从饭店买点菜带回家给母亲吃。有一天堵车,我回去晚了,进屋时,竟然看见母亲在厨房做饭,她笨拙地切着土豆片,泪水挂在腮边。我突然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给你妈做饭。眼泪渐渐地湿润了眼眶。
父亲过世的第四年,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跟母亲说:“要不您也再找个合适的老伴,免得我上班后,您一个人在家闷的慌。”母亲听了我的话,竟然不知所措,我忙笑着安慰母亲:“您别着急,我说的是真的,您原来不是说单位里有比爸更好的老头吗?”要不您也带家来我看看?”我是笑着跟母亲说的,可是母亲却哭着躲进了自己的卧室,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,眼睛哭得像个桃子。从此,我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老伴的事了。
父亲过世的第六年,母亲终于忍不住寂寞,追随父亲而去。临终前,母亲说:“把我所有的书和你父亲的遗像一齐烧了吧,让他和我一起走。”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,我流着泪看完母亲出版的最后一本书,我和父亲一样,几乎从不看母亲写的书,而直到此时,看完了母亲的最后一本书,我终于明白,母亲原来是那样深爱着父亲,依赖着父亲,只不过,爱的方式与众不同。
父亲和母亲也许并不是人世间最合适的一对夫妻,他们有着不同的生活目标和生活方式。然而,他们却靠着一餐一饭的生活了一辈子,靠着一句关于做饭的诺言生死相守。这,就是爱情吧。 |